戏台惊雷（上）

贾府夜宴，华灯初上。水榭边的戏台搭得精巧，三面环水，灯火映得水面浮光跃金，恍若仙宫。今日唱的是新排的《安天会》，正演到重头戏——齐天大圣孙悟空被如来佛祖翻掌镇压在五行山下。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，贾母、王夫人、薛姨妈等内眷在前，贾政、宝玉及一干清客相公在后，俱是屏息凝神。

锣鼓点敲得又急又密，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。扮如来的老生，身披金线满绣的袈裟，端坐莲台（实则一张高椅），面如金纸，三绺长髯无风自动，倒真有几分宝相庄严。他缓缓抬起一只戴着硕大假金戒指的手，五指箕张，对着台侧。

那里，一个画着雷公脸、穿着金灿灿猴靠的武生，正作势翻腾跳跃。几个扮天兵天将的龙套围着他，刀枪并举，口中呼喝有声，却总沾不到他一片衣角。锣鼓声猛地一收，如同巨锤砸落，天地俱寂。只听得那“如来”沉声念白，字字如雷：“孽畜！还不伏法！”

唱腔陡起，高亢入云：“翻掌为云覆手雨，五行山下镇妖氛——！” 手势随之压下，带着千钧之势。

与此同时，后台几个健仆用力拉扯绳索机关。只听“轰隆”一声闷响，几块漆成山形的硬纸板、木板摇晃着，从上方落下，堪堪将那正作筋斗云状翻起的“猴王”罩在当中。那“猴王”倒也配合，在纸板山里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嚎，手脚胡乱挣动几下，便渐渐“气绝”。

好——！” 满堂彩声轰然炸响，几乎要掀翻水榭的顶棚。王夫人捻着佛珠，连连点头，嘴角含笑。薛姨妈抚掌赞道：

薛姨妈：这如来佛祖的气派，真真儿是演活了！

贾政拈须，矜持地对身旁的清客道：

贾政：场面调度倒也恢弘，难得。

宝玉却有些心不在焉，目光掠过戏台，总忍不住往潇湘馆的方向飘。唯有黛玉坐在角落，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帕子，台上那“猴王”被压的惨状，不知怎的，让她心口微微发堵，仿佛自己也喘不过气。

谁也没留意，高高的承尘梁柱暗影里，一点金芒闪了闪。

孙悟空盘腿坐在一根粗大的楠木梁上，尾巴尖儿百无聊赖地一甩一甩。他原本是循着锣鼓声好奇溜达过来，想瞧瞧这人间富贵窝里唱的什么新鲜。起先见台上演他大闹天宫，拔毫毛变小猴，斗巨灵神，战哪吒，虽粗糙简陋，却也引得他龇牙咧嘴，颇觉有趣。可越看，那两道天生的金眉毛就拧得越紧。待到那“如来”出场，装模作样地一翻手掌，几块破纸板劈头盖脸砸下去，那“孙猴子”就在里面吱哇乱叫装死时——

“咯吱！” 一声刺耳的锐响。是孙悟空用尖利的指甲，狠狠在身下的楠木梁上挠出了五道深痕。木屑簌簌落下。

假的！全是假的！假的令人作呕！

他当年在凌霄殿外，面对满天神佛围堵，是何等桀骜？一棒在手，搅得周天寒彻！那如来老儿，表面道貌岸然，实则心思深沉，哪里是台上这呆头鹅似的蠢样？那一掌翻覆，岂是这般儿戏？那是真正的天地之威！五指化作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座接天神峰，带着万古洪荒的沉重与佛门无上愿力，轰然砸落！那一刻，整个西牛贺洲都在震颤，地陷何止三丈？巨大的裂缝如同大地的伤疤，蔓延千里！漫天烟尘蔽日，哪里看得清什么纸板？那如来的手掌印金光，煌煌赫赫，比十万个太阳同时爆裂还要刺目，十万天兵天将，连同那二十八宿、九曜星官，哪个不是被刺得双目流泪，瞬间失明？那才是真正的镇压！是足以碾碎一切反抗意志的绝对力量！是刻入骨髓的耻辱烙印！

可台上演的是什么？是儿戏！是把他孙悟空的痛苦、不屈、惊天动地的败亡，当成了一场轻飘飘、闹哄哄的猴戏！供这些锦衣玉食、不知疾苦的凡人取乐？听着台下那一片片真心实意的喝彩叫好，看着那些脸上毫不掩饰的、对“妖猴伏诛”快意的笑容，一股邪火猛地从孙悟空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，烧得他眼珠子通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