葬花与金睛（下）

千万片花瓣，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从地狱深渊中打捞而起，瞬间挣脱了大地的污浊束缚！它们脱离了泥土的拖拽，脱离了行将腐朽的宿命，被那纯粹的力量裹挟着，猛地抛向空中！

那景象，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。

不再是零落成泥的凄凉，不再是委顿尘埃的悲哀。千万片粉的、白的、红的桃花瓣，在午后澄澈的天光下，如同被注入了全新的、狂暴的生命！它们像一场骤然爆发的、逆向奔流的金色暴雨，又像无数挣脱了引力的、燃烧着最后绚烂的星辰！带着泥土潮湿的气息和残余的、倔强的芬芳，呼啸着冲向天空！阳光穿透飞舞的花瓣雨，将它们映照得晶莹剔透，仿佛每一片都化作了微小的、发光的金箔！

空气被搅动，形成狂乱而壮丽的气旋。花瓣在旋风中疯狂地舞蹈、碰撞、飞旋，发出细微而密集的簌簌声，如同亿万精灵在同时振翅！这声音淹没了黛玉的啜泣，淹没了溪水的呜咽，甚至淹没了孙悟空那依旧响亮的嗓音：

孙悟空：瞧见没？林丫头！

孙悟空倒挂在枝头，金睛灼灼地追随着那漫天狂舞的花雨，声音里充满了某种洞穿世情的、近乎残酷的真理感，

孙悟空：埋什么埋？土里埋的叫死！吹到天上才叫活！天地——！这无边无际的天地，才是最大的棺材！装得下日月星辰，装得下你这点破花瓣，也装得下俺老孙的金箍棒！装得下一切生，也装得下一切死！把自己憋憋屈屈塞进个小土坑里，算哪门子干净？蠢！蠢透了！

他的话语如同重锤，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那漫天狂舞的花瓣风暴，狠狠砸进黛玉的耳中、心中！她忘记了害怕，忘记了哭泣，只是本能地、失魂落魄地仰着头，望着眼前这惊心动魄、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奇景。

花瓣在无形的罡风涡流中盘旋、上升，越飞越高，仿佛真的要挣脱这天地的束缚，飞向那不可知的虚空深处。阳光给它们镶上流动的金边，每一片都在燃烧，都在呐喊，都在用生命最后的余烬，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、向死而生的狂欢！

一滴冰凉的、带着奇异芬芳的露水，或是被狂风卷起的溪水，溅落在她微张的唇边。

就在这极致的狂乱与壮美达到顶点时，几片飞旋到最低处的、晶莹剔透得如同琉璃般的花瓣，被一股柔和的气旋托着，打着旋儿，悠悠地飘落下来。其中一片，不偏不倚，轻轻巧巧地，落在了黛玉下意识摊开的、冰冷的掌心。

花瓣触到肌肤的瞬间——

嗡！

黛玉娇躯剧震！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掌心窜入，直击灵魂！她猛地低头，看向掌心。

那小小的、纤薄的花瓣，静静地躺在她的纹路里。阳光穿透它，将清晰的脉络映照得如同血管。然而，就在那花瓣的中心，一点极其细微、却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屑，如同被封印的星辰，正在缓缓亮起！它并非反射阳光，而是从花瓣内部透出的、一种纯净而温暖的光辉，带着难以言喻的生机和某种……神性？

是孙悟空金睛扫过时残留的力量？还是这花瓣在极致毁灭与升华的瞬间，自身迸发出的奇迹？

黛玉痴痴地看着掌心这片发光的星屑，又猛地抬头，望向那还在空中狂舞不休、如同亿万金色流火的漫天花雨。孙悟空那石破天惊的话语——“天地才是大棺材！”——如同洪钟大吕，在她空旷的心谷里疯狂撞击、回荡。

把自己塞进小土坑……算哪门子干净？

质本洁来……就一定要归于死寂的泥土吗？

她一直执着于“洁去”，执着于不被玷污的死亡。可眼前这景象，这用最蛮横、最狂放的方式撕碎死亡假象的景象，这用毁灭催生出的、超越生死的壮丽……让她坚固如冰的认知，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、无法弥合的裂痕。

花瓣的金雨还在飞舞，如同天地间一场盛大的葬礼与新生同时上演的仪式。枝头空空如也。孙悟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，只留下那颠覆乾坤的话语余音，和掌心这片微温的、发光的星屑，滚烫地灼烧着黛玉的魂魄。她慢慢合拢五指，将那点微弱却倔强的金光紧紧攥住，仿佛攥住了一个从焚毁的旧壳里挣扎出来的、灼烫的新生。